一直都想讲讲在法国的非法移民的故事。
潇洒乐观的理发师阿影
阿影（化名），43岁，理发师
她是我见过没有合法纸张的中国人中活得最潇洒的。来法国之前她有一家理发店，经营得很不错。和前夫有一个儿子，如今算起来都16岁了。由于她无可收拾地爱上一个比她小得多的男人，尽管丈夫痛哭流涕、万般挽留，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。于是她和这个年轻的男人住到了一起。不想这个男人却在骗取了她所有的积蓄之后，毅然消失了。
阿影深受打击之后，就想出国淘金，既换环境又挣钱。所以她花了大笔钱由蛇头偷渡到法国。她来法国的途径真是千山万水，据说从俄罗斯辗转数国到法国，到底经历了多少国家，爬了多少座山她也不知道。据说整整走了3个多月才到。偷渡的队伍在茫茫的草地上走呀走，不知道走了多少天，终于她实在走不动了，完全瘫在草地上，她感到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了。偷渡的队伍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放弃而停下前进的脚步，被撂下或者说放弃的人生还的可能性是少之又少。一来为了避人耳目，走的都是了无人烟的山道；二来也不知道身处何处，当地是何方神圣讲何方语言。幸好一个同时偷渡的男子牵起她的手，拖着她走，她才得以坚持到最后，或者说是捡回一条命。
自然后来这个人也成了她最好的朋友。 此人现在在巴黎的一家小餐馆洗碗，据说寄回中国的钱给农村家里盖起了豪华的大房子；自己在法国却和3个人挤在一间15平方米、没有厕所的房间，重复着单调的生活，除了偶尔来看看阿影，就是洗碗、吃饭、睡觉。
路途上偷窃甚多，三番五次之后，大家身上的盘缠都被小偷或者强盗刮得所剩无几， 阿影到法国的时候，只剩下唯一的100美金。 这珍贵的100美金是藏在肥皂里面。 在肥皂中间挖出一块，将美金放进去，然后再把挖出的这块肥皂重新放回，用水把它的表面划痕和两块肥皂之间的裂痕抹平。
认识阿影，是通过我在大学里注册时碰到的莲琦，一个和阿影同龄的特别善良的北京女人。她来大学注册不是为了真正学习，而是为了有合法理由延续法国居留。这里很多人都这么做。名义上是求学，实际工作挣钱。鉴于法国对外国人办理工作居留百般刁难， 所以很多人都不得不以上学的名义呆在法国。那堂枯燥的理论课老师莫名其妙地没有来，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末排，就和晚到的莲琦攀谈起来。这一聊，也就成了朋友。之后她就把阿影介绍给了我，虽然莲琦后来嫁到一千公里外的乡下，但我和阿影一直保持着联系。
也许我比她小十多岁的缘故，她总是把我当妹妹。隔一两个月，她的电话就会来，见面，剪头。我们什么都聊，莲琦的出嫁、阿影的孩子、阿影的客人、我的老板…… 阿影没有像其他没有身份的人那样，藏到制衣工厂昏天黑地地车衣服，也没有躲到餐馆面对铺天盖地油腻的碟碗。她做了一个自由职业的上门理发师。每天根据电话订的客人约会，坐各线地铁和公车到客人家理发。 由于收费便宜质量不便宜，慢慢地一传十、十传百，她就不缺客户了。虽然整天满街跑，但是这个工作是靠手艺吃饭，作息时间灵活，赚得也不少。
帮我理发，她总是不收我的钱，不管我如何地坚持。我知道，她跑来跑去很辛苦，每次都到我家帮我理发，虽然是朋友，但是这也是工作。 有时候坚持久了，她就会很生气。有一次，钥匙来了，她到我们家，两人一起被剪头发。钥匙也是坚持要付费。我了解钥匙，是法国人，循规蹈矩，认为阿影付出了劳动就应该要得到报酬，天经地义。同时我了解阿影，豪爽好客，也是相当固执。 由于阿影的法语有限，我在中间做了好一阵子的翻译，推来推去，阿影不耐烦了，手臂一挥，让我告诉钥匙，“我们中国人把情看得比钱更重要，这是我们的美德”。看着不理解的钥匙，当时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，为阿影，为中国人。电视上屡次报道中国产品问题，钥匙看到的都是负面的东西。 我们也让他看看中国另外一面。
阿影很忙，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，还好客人都是老顾客，比较体谅。有时候客人邀请她吃饭，阿影也不拒绝，坐下就吃。因为呆会儿她还得跑其他客人家。 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习惯，与其饿着肚子，也顾不得所谓的矜持了。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，说给我剪头。地点，在离我家不远的客人家里。我去了，一家老少都等着她剪头，大人都是从中国去的华侨，边剪边聊。到大儿子了，结结巴巴地说着中文，要怎么剪。阿影已经很习惯这些中法文混着讲的中国小孩，看她们边讲边比划，很有意思。一个家庭剪下来，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。对于这些家庭，这种理发师服务好，价格低廉，省时间，太好不过了。
阿影告诉我一个月她也能挣1万到2万块。要知道在法国很多人每月只有1万块的收入。她告诉我钱是挣来花的。她是我见过没有身份的中国人中最为爽快花钱的。大部分的非法中国移民都是背负一屁股债来法国的，到法国的目的就是工作挣钱，赚的钱大部分寄回中国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警察发现就遣送回国，哪里有心思消费。 阿影不一样，虽然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，照样生活。她特别喜欢时尚的东西，漂亮的皮包一定要换的。即使装理发工具的皮包也一定要漂亮的。法国一年两次的打折她总是积极参与。每次见面，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，给我看她最近败家的成果，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多岁有个16岁小孩的妈妈。她告诉我她就是爱美。到她家里去，满屋都是什么魔法童颜的化妆品。不知道是她的心态，还是真的化妆品有效，她看上去真的很年轻，嘻嘻哈哈、充满朝气，完全不像其他此地没有身份的中国人总是一脸忧郁。
阿影的目标是把小孩接过来，虽然她总是给小孩寄很多东西，但是毕竟8年没有见过他了。孩子大得只知道向妈妈要钱，已经认识不得妈妈了。现在阿影认识了一个法国人，据说离异，有两个小孩，收入不高但人不错。阿影什么都不图他的，她自己能够挣钱养活自己，不指望靠别人。目前他们正在办理同居合同，这样一来，阿影就可以有更多机会身份合法化。她说身份合法化后第一件事就是接儿子过来。
充当搬货机的老楚
老楚（化名），38岁，杂工
一提到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股酸楚的感觉。老楚出国也有七八年了，以前在国内一家现在仍响当当的国营球鞋厂工作，老婆先出国，后来他以商务考察签证的借口到了法国，倒没有吃苦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国。老婆和他现在都在法国黑着。
老楚出国之后，什么都干。在高温和油烟滚滚的厨房做过洗碗工、助厨、二厨、大厨，也在制衣工厂车过无数的衣服。他是我在巴黎以前公司的同事，提起他的具体工作，我都替老板内疚。老板舍不得买电动的搬货机，就请老楚来搬。25公斤一箱的地板都是他用肩扛。公司主要做批发生意，一个订单至少都是几百平方米地板。几十箱到几百箱的货要搬上卡车卸下并装到客人仓库，这些都是他每天再平常不过的工作了。不少在法国的中国企业，主要是餐馆和制造工厂不少都有黑工。法国雇用人的税收相当重，黑工自然不能报税，这样老板就省了不少，而且黑工工资很少，又不挑活，什么都干。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请黑工的，至少法国人不会这样做。政府一旦查到，老板会被重重地罚款，而且以后这个公司将会被视为重点审查对象。
除了搬货送货，他还得帮装家具。老板另外有一个300平方米的店面专营家具，为了节省运费，很多家具都是到这边才安装。这些都是老楚的活儿。 家具破了，他总是能够用他灵巧的手把它们给修好或遮住。普普通通的几块废弃的破木板转眼在他手上就活了，成了一个结实的展览架或者小柜子。如果电路有问题，老楚还得充当电工；如果老板家里有事，还得搭上。我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一个全能的人。 看到他每天默默地把沉重的地板一箱一箱地压上肩头的时候，我总是有一份内疚，因为我知道这个人不应该是在这个位置上的。
每天早上，老楚总是着一身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装束准时到公司，风雨无阻。到了公司，他到仓库后面才换上那一件破旧肮脏的外套， 日复一日地做着繁重的体力活。一次我们同去客户那里送货。路上塞得厉害，我们不知道怎么想起唱歌，老楚一首首中气十足的中国老歌，声音嘹亮而宏远，让我不禁叹息，这个人怎么会落到干杂工呢?
老楚一家四口住在一个仅30多平方米的小套房，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以前在国内，父母来之后，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，被以孤儿领养方式带到法国，后来一家得以在法国团聚。大儿子在法国已经有五六年，且有法国国籍，讲一口流利的法语，现在在一家电工专科读书，希望出来可以做电工，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。遗憾的是大儿子越来越叛逆，花钱如流水，对家庭出身深感羞耻，气得两口子时常掉泪。
小儿子才3岁，据老楚说，这是个意外，拮据的生活让老楚两口子根本没有幸福的等待又一个小孩的出生。 要不是为了小儿子，他们已经回国了。小儿子在法国出生，按照法国法律，即使父母没有身份，也可以以照顾儿子的理由让自己在法国的居留合法化。所以两口子目前正在委托律师办理，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成功。不过想到从某种程度上还要靠3岁的小孩，这个1米8个头的山东汉子估计想来也不是滋味……
法国总统萨科奇执政以来，加强打击非法移民的力度。最近连续出现几次巴黎警察查捕非法移民事件，其中也包括对中国非法移民的严查。前段时间在巴黎的美丽城，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中国老人在幼儿园门口等候孙子放学的时候，被警察查询身份而欲将其逮捕。幼儿园园长挺身而出加以制止。双方僵持不下，后来警方以幼儿园园长阻碍公务也将其扣留，成为不小的丑闻。大家都非常震惊，查捕人都查到学校去了。我想值得提出的是，这位园长并不是什么华裔，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。法国的学校就像这里的医院一样是一个比较人性的地方。不管小孩的父母是否有无合法身份，学校一律接待；不管病人有没有钱看病，先治疗再说。这跟法国政府的态度是不一样的。
随后类似的事情相继发生，现在无身份的人大部分都如惊弓之鸟，已经造成几人为了躲避警察跳窗身亡，其中包括来自中国抚顺的无证件移民刘春兰。据法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菲利普·贝加调查，目前滞留法国的中国非法移民约有6万至8万人。面对越来越艰难的前景，我为他们捏一把汗，希望他们一路走好。
【】【】【】【】